神无叶

与君换一生第三篇，梦中之梦。

谢衣的记忆中，流月城是没有春天的。或者说，流月城的春天，和冬天一样冷。

他曾在典籍中读过有关的记载，地上曾有一位帝王殷纣，穷尽人力物力，建高楼名摘星，渴望能更加接近神明，祈求神的庇佑。

世人大多渴望飞升九重，却不知九天之高寒，刻骨锥心。他们是离神祗最近的人，却是被神遗弃的一族。自上古时代遗留下的伏羲结界，既是神的庇佑，让他们得以寿数长久，免受外界浊气侵蚀，又是神的牢笼，让他们世世代代囚于北疆上空，永不得脱困而出。

流月城，沉思之间。

时隔多年，他又再度踏入了这里，视线不自觉的打量起了周围。和记忆中一样，暗色石砖堆砌而成的空间，拱形的穹顶上垂下青色的幕布，巨大的石柱上雕琢着古老的花纹。

还有……安静到让人觉得冷。

房间中央石座上的男子，黑衣黑发，眉眼一如旧时的冷厉，正支肘沉思，似乎并未未察觉到有人到来。可谢衣知道他察觉到了。

他并不畏惧面对那人，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。无论如何，故人久别重逢，于情于理，还是应该唤上他一声：“师尊。”

两人间难耐的沉默，终于被打破了。

“嗯，回来了？”男子闻声抬起眼，见来者是他，沈夜连神色也未变上一分，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，对他来说稀松平常。

“……”听到这句话，谢衣愣住了，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。是沈夜伪装的太好，还是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过这个人？

二十二年，他离开了整整二十二年。明知沈夜最恨他人背叛，身为沈夜的亲传弟子，他还是选择了公然决裂，然后叛逃出流月城前往下界。

刚刚的沈夜所说的话，不过四个字而已，他努力的回想，试图去揣测那语意里面是否有一丝一毫的愤怒或者恨意。

是他背叛了沈夜，沈夜怎么能不恨他？

沈夜从座上起身，走到他跟前，微微眯起双眸，问道：“脸色如此苍白。你累了？”

还不待他回答，沈夜轻蹙双眉，随即又舒展开来，低声道：“下去休息吧。”随即一拂袖一转身，缓步迈入沉思之间里面。宽大的衣袍曳地，厚重衣料相互摩挲，发出簌簌的声响。

谢衣站在原地，看着沈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那层层幕布之后。这些年来，他虽然不曾后悔过当初的决定，但也曾想过与沈夜的再度重逢会是怎样的场景，可是今天的一切，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。

良久谢衣终于回过神来，走出了沉思之间。沉思之间外几步远处，就是他以前的住处。谢衣推开门，屋里陈设一如从前，简单的一张桌案，旁边书架上杂七杂八的堆着经卷书籍，连张床也没。

他坐到案前，伸出手拭了拭桌面，很干净，没有一点落尘，看来有人经常打扫。桌旁边摆着一卷图谱，他摊到桌面上徐徐展开，还是自己离开之前未画完的。

似乎什么都没变，似乎什么都和从前都一样。

屋内没有烧炉火，却意外的暖和。温暖生出的倦意，让他觉得浑身都疲乏起来。终于他伏在案上，沉沉的睡了过去。  

大概是一个春日吧。

谢衣倚坐在一棵树下，冠盖如荫，繁茂苍翠，日光从其间投射，身上的祭司服，碎碎的落满了影子。

风是如此温柔，带着草叶的香味，太阳的温度，拂过他的面庞和衣襟，让人忍不住想要掬一捧留在手心。

于是他这样做了。

谢衣缓缓探出手，一缕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近乎透明的手心，连光柱中漂浮的尘埃都看的一清二楚。

热的。

“师尊。”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，谢衣抬起头来。

眼前站着一个小孩，看起来八九岁的年纪，手中握着一卷图谱。虽然双目微红，眼下青黛，但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神色：“弟子的偃甲图谱画完了。”

这个孩子是……沈夜。

果然……谢衣唇角挂上一抹笑意，温声说道：“好，我看看。”

沈夜将手里的图谱递给他，大大咧咧的靠到他身边坐了下来。谢衣徐徐展开卷轴，上面画的是……偃甲炉。

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，只是这一次，他们变成了对方。

右边的胳膊忽然一沉，转过头去看身侧的沈夜。大概是因为太累了，他靠着自己手臂，缩成小小的一团睡着了。

不知何处飞来的一只蝴蝶，姿态翩跹的划过空中，然后轻盈的落在他的手中的画卷上。冰蓝色的翅膀微微颤动着，像是怕惊碎了谁的梦。

谢衣阖上眼，从始至终，他都知道这是一场梦，因为流月城是不会有春天的。    

可是真好啊，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样安详的梦。

庄周手谈，黄粱一梦，再长的梦也有醒的时候。

谢衣看了看四周，并不是先前所在的书房，而是……纪山。

谢衣倚在榻上，怔了良久。

他以为他回去了，可他终究没能回去。俱如往昔，又是一场梦。

到底什么才是真的，什么才是梦？

从虚妄的深渊里挣扎，从错乱的记忆中脱出，从迷失的梦幻里醒来，他依旧是那个辗转他乡的游子，诸恶难辨的罪人。

天地宽阔，总有容身之处，总能四处漂泊。但何处心安是吾乡？

谢衣揽衣起身，推开窗棂，屋外沉淀了整夜的风，带着潮湿和冰冷涌了进来，吹得他衣袂都翻飞起来。

黎明前夜色尚未完全褪去，只从天地交界处泛出一线雾似的白色。易水萧萧，月白如霜，长空下明月清辉逐渐淡却，夜幕缀着的星子仍璀璨，长夜的尽头前最后的闪耀。

青天白月，那是他梦魂萦绕的地方

九霄云重，那是他再回不去的故乡。

纵然前路坎坷，纵然孑然一身，他却没有后退的理由。这些年来，他眷恋的，他愧疚的，他恐惧的，终于可以做个了结。

东方既白，启明初现。

是时候起程去捐毒了。

     

春意浓。

与君换一生。

树影差参梦更深。

【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