瞳沈·白夜

这屋中格外空旷,仅在中央摆着一张石台。石台不算大,颜色青黑,四周雕镂着许多杂乱无章纹路,看上去倒像是一群绞在一起的蛇,格外阴森。自石头周身散发出的凉意,阴森的攀爬上皮肤,径直的捅进骨头里,像一把刀。

台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,虽然闭着眼,却也能看出眉目温和,五官清隽。男子双手交合放在胸前,神情安详的犹如躺在床上小憩。只可惜若伸出手探上一探,便可知道,这已经是个死人。既没有呼吸,也没有心跳,不是死人是什么?

瞳的轮椅就停在石台面前,他默默注视着面前的人。

他的挚友,谢衣。

一个安静的夜晚,是足够让人想起很多事情的。

当年沈夜谢衣在驱逐心魔一事上起了争执,师徒二人就此反目。瞳与谢衣相识相知一场,自然不愿眼看他被杀,于是和华月从中协助,最终帮助谢衣前往下界。

得知谢衣离去,沈夜大怒,当时城内流言四起,沈夜以武力强行镇压,得以平息纷乱。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,谢衣二字,作为某种难以言说的禁忌,终不再被提起,似乎就这样被人所遗忘。

然而一别经年之后,与这位久别的故人又再度重逢,只是与其说重逢,不如说天意弄人更恰当些……

一个月前,沉思之间。

中央的石座上,黑衣黑发的男子正倚在一边,支肘抵额,双眸微阖,似在梦寐之中。然而高堂之上,怎能安寝。从有人踏入房间的一瞬,沈夜就早已惊醒过来,随即抬头问道:“你来了?”

“嗯。”瞳点了点头,他腿脚不便,只将轮椅停在离门三丈远处,便不再挪动,“召我前来有何事?”

沈夜一言不发,从座上起身走了下来,步伐轻慢,神情倨傲,厚重衣摆与地面摩擦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
“本座今日召你前来……是要你救一个人。”

“哦,是谁?”瞳听到后确实有几分讶异。身为流月城的大祭司,雷厉风行,杀伐决断,救人这话从沈夜嘴里说出来,确实是稀罕的。

沈夜不言,长长的袍袖一振,闪过一道淡蓝色的光迹。

光迹落到离瞳不远的地上,遮掩的术法被解除,随即显露出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形。

乍一眼看过去,瞳没有认出来这是谁。男子身上白色偃师衣袍多处破损,胸前沾染了大片血色,混着暗色的污迹,就连脸上也零零星星沾着血污。若不是尚有一丝似断未断的气息,瞳恐怕早就以为这是个死人了。眼下这样,与死人又有何区别?

然而凭着熟悉的感觉,最终他还是辨认出来了,谢衣,这个人是谢衣。

“这是……谢衣!!”若不是早已视谢衣为挚友,当初瞳定是不会违逆沈夜之意,去援助谢衣的。然而曾经的挚友,竟然落得如此田地,此刻他心里的震惊,几乎无以复加。

瞳的反应,沈夜早已预料到了,他淡淡道:“没错,正是谢衣。就在昨日,被本座于捐毒附近沙海捕获带回。”

这样的回答,可谓是意料之外,情理之中的。骄傲如沈夜,怎能允许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弟子背叛他?若谢衣执意与沈夜立场相对,沈夜早晚是要杀他的,后来谢衣成功逃往下界,也算躲过一劫。

当初瞳其实也想过,若生之年能与谢衣再度相见,恐怕难免兵戎相对。然而他没想到的是,竟会是此时此地此景。

逃离了流月城,却逃不开命运的束缚。震惊之余,难免喟叹伤感,瞳抬起头,直视着沈夜的眼睛,问道:“既然你杀了他,又为何要救他?”

瞳并不是一个好奇心过剩的人,他极少会去揣测窥探别人的意图,对他来说,那没有意义。沈夜下了命令,他只需要去做就行了。

但今日,或许不会有答案,他终忍不住要问上这一句。

良久,他没有听到回答,他却听到沈夜说:“瞳,你僭越了。”

殿堂里负手而立的黑衣男子,此刻面若寒霜,话语中的冷意,似乎要冻结一切。

其实从踏入沉思之间那一刻起,瞳就察觉到了沈夜与寻常有些不同,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,有隐忍的怒意。他虽是沈夜的下属,但平日里两人相处之时,沈夜很少刻意去展露身为上位者的威严。然而此刻沈夜不肯直接回答他的问题,却说出了“僭越”两个字。这意味着,沈夜失态了。他的问题,戳到了沈夜的痛处。

瞳不再多说,释放灵力去探查谢衣伤势。只是越探查他越觉得心惊,谢衣伤成这样,应是回天乏术了。致命的并非是皮肉伤,而在心脉。不知何故,谢衣心脉断绝,虽尚有一丝气息残存,但恐怕维持不了多久。

瞳收回灵力,面露憾色,摇了摇头:“……心脉断绝,属下救不了。”

谢衣的伤究竟如何,沈夜自然有分寸,瞳的回答他并不意外,然而今日找瞳前来,本就意不在此。

沈夜的脸上一瞬间闪过某种奇异的神色,他轻声道:“如果……制成傀儡呢?”

此言一出,瞳当即明白了沈夜之意:“这样的话,确实可以一试。”

“眼下等不到我下蛊,谢衣恐怕就会……身亡。将死人制成傀儡,我没有十成的把握,需要试新蛊。”

“大概要多久?”

“一个月。”

“本座给你一个月的时间。”沈夜点点头,“一个月后本座等你的答复。不过这件事不可让他人知晓,即便是华月也不行。”

“属下明白,这便告退。”

“去吧。”

瞳带走了谢衣,沉思之间终于又只剩下一个人。沈夜有些出神的看着瞳离开的方向,久久不语。

 

当初送来时尚残破不堪的躯体,现在已经用偃甲修复如初。瞳向来精通此道,他的手足因生病溃烂,早就被偃甲代替。试蛊倒是花费了一段时间,然而最终他还是成功试验出,可以将死人变成傀儡的蛊。

整整一个月,瞳没有出过门,期间也没有任何人来打扰。做这一切的过程中,瞳都十分冷静,一如往常。蛊已种下,这是他目前做过最完美的傀儡,眼下还差最后一步——耐心等待。

今夜,则是最后一夜。

身后的门悄无声息的开了,接着传来脚步声,时隔一个月,终于有人再度踏进这里。 

察觉到动静,瞳转过身,随即点点头:“你来了。”

“瞳。”来人是沈夜,两人的对话,打破了屋内沉淀已久的安静,“如何?”

瞳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:“蛊虫种下需满七日,如今刚好是第七日,明日他便可苏醒过来。”

“很好,你果然没让本座失望。”这样的结果,沈夜自然是十分满意的。

瞳答道:“属下本分而已。”

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回答,然而沈夜的神情却变得有些难以捉摸。多年的相识,他对瞳除了信任以外,也有着异乎寻常的了解。瞳这个人,说是冷漠也好,看的透彻也罢,极少会有在乎之事。但谢衣是个例外,瞳和谢衣私交甚笃,沈夜又怎么会不知?那日瞳问出“既然你杀了他,又为何要我救他?”可见他的心里对于此事,并不如表现出的平静。沈夜转过头,看向瞳:“你当真这样想?”

“想什么?”

“本座让你将谢衣制成傀儡,你的心里不曾有过丝毫怨憎?”这不仅仅是试探,实际上沈夜的心里,确实是想知道答案的。

瞳的神色十分平静反问道:“我为何要怨憎?”

沈夜淡淡的道:“本座早就知道,当年谢衣潜逃下界,是你和华月从中相助。”

“……”瞳没有说话,以沈夜之能,知道不过是早晚的事情,瞳也没想过能把这件事彻底隐瞒。只是沈夜的语气,听起来实在不像要借此责难他。

“谢衣乃是本座的叛师弟子,灭师悖命之人,理应由本座亲手处置,只可惜谢衣被本座捕获之后,竟不惜自绝心脉……”

“哦?”这话倒是让瞳愣了一愣,他想想又道,“不过以他的性格,我并不意外。”以谢衣的骄傲,恐怕宁愿死去,也不愿落入沈夜手中。

“之后本座全部将他的记忆毁去,仅留下部分的法术和偃术,此后这世上再无谢衣……这一次,本座要亲自调教,让他成为一柄举世无双的利刃。”

瞳沉默了。一个月前的问题,终于得到了回答。只不过这回答,让人更加唏嘘而已。他驱使着轮椅,去到窗前,推开了那扇封闭已久的窗。

今夜恰逢月中,明月满盈,清辉如水。流泻入屋内的月光,从屋中的黑暗中割出一片光明来。原本无灯无烛的屋中,凭借着那一点从窗棂落进来的月色,照了个七八分通透。

一瞬间,沈夜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。窗前的瞳,身后似有清冷的月光铺散开来。然而等他彻底看清之后,终于明白,那不是错觉。

瞳的头发,本该与长夜同色,此刻竟白的像冬日的雪。

“瞳,你的头发……怎么了?”沈夜错愕问道。

“试蛊时不小心沾了些毒,一夜之间白了。”瞳轻描淡写的回答。

沈夜蹙起眉头,沉声道:“不是有人试药么,又为何要拿自己冒险?”

“那些药人不中用。”瞳摇头道。

“没有化解的方法?”

“影响到的不过是皮相而已,无需在意,更何况我比你年长些。”

“你还没那么老。”瞳的言下之意,沈夜自然明白。论起年纪的话,瞳确实比他大,但瞳还远远没有老到那个程度。

神农座下烈山部一族,居于九天之上流月城,得城中矩木庇佑。族人善驭灵气,寿数长久,成年之后,音容形貌少有变化。直至年老之时,方显出衰朽之态。瞳这满头的白发,却俨然一位耄耋老人了。

“我想起一件事。”瞳背对着沈夜,看着夜空忽道,“族人寿数虽长,却不能抵御浊气入侵,饱受疾患折磨。若能选择倒不如做个下界人,一辈子虽只有短短几十年倒也快活。阿夜,这话是你当年对我说的,你可还记得?”

沈夜微微阖目,轻叹了口气:“我记得。”

他怎么会不记得。少年的岁月,于他而言,早已遥远的像是一场混沌的梦境。惟独那段回忆像是深烙入骨的病根,神血灼烧的痛楚,每每想起都触目惊心。

说这话的时候,他才十二岁。当时城主之女沧溟开始患病,他的父亲身为流月城大祭司,为了救治沧溟的病,将他和年幼的妹妹沈曦一同送入矩木之中。

之后他受神血庇佑,症状得以减轻,被选为下一任大祭司。而小曦不仅永远无法长大,而且记忆只能维持三天。三天一过,她的记忆便会回到被送入矩木之前的那个夜晚。

烈山部是天地间最早诞生的那一批人类,善驭灵气寿数长久,下界的人在他们面前弱小的犹如草芥蝼蚁,将两者相提并论,甚至想要变成下界的人,现在看来简直可笑。但在那个雨夜,他跪在父亲面前祈求不要将他和小曦送入矩木的时候,他真的这样想过。

“但有些事情,我们没有选择。”瞳道。霜雪沾满乌发,藤蔓缠上白骨,在寒夜里挣扎,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,也要去等待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。被神遗弃的一族,注定没有退路。

“……瞳,得友如你,我之幸也。”

夜晚就这样过去了,薄薄的黎明从天边泛出一线透明似的白来,过不了多久,初升的日光就会洒落在世间每一寸土地。此时此刻,即便是这九天之上的流月城,恍然间也有种生机迸发的感觉,巨大衰朽的废墟上像是随时会开出新的花朵来。

瞳安静的坐在窗前,心里忽然涌出一丝安慰来,被神遗弃的角落,终究不曾被星辰日月遗弃。日升月落,一如亘古洪荒。

总因黑暗而显得不真实的夜晚,一切都可归咎为错觉,可是……天亮了。沈夜站在瞳的身后,透进屋内的晨光,照进了他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,照碎了他仅有的一丝侥幸。明明藏得那么好。沈夜第一次觉得,白色原来是如此刺目。

流泻在瞳背后的,终不是清冷的月光。映照进他眼里的,终不是夜晚的错觉。

他在意的明明不是那白发。

可他却又是如此在意那白发。

 

PS:其实在送谢衣下界的时候,瞳的头发就白了,但是为了一夜白头的梗改了下见谅_(:з」∠)_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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